作者的话:刚才看到两个朋友都写了续,而且都很关心男女主角的后续发展问题。为了满足大家,决定写一个《一起去看南湖船》的续篇,纯爱版的。
(1)
白雾如轻纱,笼罩在湖面上,青碧的湖水如同纯净的琉璃,闪着点点波光。几艘采菱的小舟划过,在湖上泛起温柔的涟漪。远处,湖边的江南民居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这个逝去一个多世纪的世界,如同宁谧地沉睡在历史深处一样恬静。
我站在烟雨楼头,眺望着这陌生而又熟悉的画面。
是的,我又回来了。在几乎一模一样的时间,返回一模一样的地点,来赴一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约会。
所不同的是,我身边多了一个一脸严肃的中年男人——范博士。
“差了0.0000003秒。”范博士摇摇头说,我没听清楚是几个零,但看上去差别很小。
“有希望吗?”我急切地问。
范博士黯然摇了摇头:“几乎不可能,除非他们也凑巧进入这个时间点。”
“他们”两个字让我有点不舒服,好像这不是我和小悠之间的事,而是两个世界的外交事宜一样。
但实情确乎如此。
“我想到一个办法,我们会再见面的!”在那艘画舫上,在别离前的最后时刻,我松开了小悠的唇,急迫地对她说。
“怎么见面啊?”小悠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眼角渗出了泪花。
“约定一个时间点!”我说,“只要我们同时进入一个时间点,就还能再次见到彼此!”
“真的吗?”小悠也十分激动,“那什么时间呢?”
但我一时想不起来合适的时间点。我们沉思了片刻。
“我有了!”小悠忽然叫了起来,“那就在……”
忽然我耳中尖锐的提示音响了起来,该死的导游系统提示我,再过三十秒钟就要强制回收了,让我没有听到最关键的几个词。
“……好吗?超浪漫诶!”小悠兴奋地说下去。显然,她听不到我听到的声音。
“好啊!可是你说的究竟是哪里?”我大声问。
但小悠的脸上也显出了迷茫的神色:“你说什么?我这里提示要返回了,耳朵里嗡嗡叫,没时间多说了,那就那个时间点,好吗?”
该死,她也没听到我的问题。“快告诉我,究竟是哪个时间点!”我抓着她的肩膀,忘情地大吼着。
但下一刹那,小悠已经消失不见了。整个人,连同她的一切。面前只有茫茫的湖水。
我在茫然中呆了几秒钟,还没有等到那种刻骨铭心的悲伤到来,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恢复清醒时,已经回到了时空旅行站的出发点,看到了庞大如山的溯时机,看到了许多或兴奋或疲惫的时空游客,也看到了对面墙上挂着的,【那个人】的老画像。
我立刻向手上看去,刚才小悠给了我一绺她的秀发,问我能不能带回我的世界。我将它们紧紧攥在手中。但此刻,它们也都消失不见。
小悠离开了我,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我和她订下了一个约会,我却不知道在哪里,甚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从此就开始了我漫长的找寻。非常,非常漫长。
(2)
装在导游解说器上的微型摄像头忠实地记录下了我所见所闻的大部分场景。当然我本人是无权查看的,在离开时空旅行站之前,这些东西必须上交,有专人审查。我等着时空管理局的人来找我询问,可是等了整整一周也没有人来,我才想到,这不过是走过场,那些资料放在那里,根本没人费心去看。
在这个时代,除了少数富人外,普通人难以负担时空旅行的费用。更不用说,我还只是个没有独立收入的大学生。如果没有有关部门的帮助,任何一个时间点我都去不了。所以,虽然明知从此麻烦无穷,我还是硬着头皮,去找时空管理局报告了这件事,希望他们能帮助我再见到小悠。最初,谁也不信,都以为我疯了。但在我坚持之下,他们将录像调来查看,很容易就发现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小悠。
事情立刻引起了上头的重视,我被留在时空管理局里审了半个月,让我把整个经历说了至少二十遍,体检了七八次,还做了催眠和测谎仪的测试。然后让我签了保密协议,打发我走人。我一再向他们询问事情的进展,却没有人告诉我,因为我级别不够。我后来再去,干脆连大门都不让我进了。我没想到他们过桥拆板,一气之下,将这件事改头换面写成小说,放在网上连载,时空管理局发现后大为慌张,立刻让网站删除,又把我叫去,和我谈了半天。
原来这件事并不只是涉及历史那么简单。虽然已经过去一百多年,昔日革命先烈的后代还有不少在高位的,成了所谓红色贵族。比如【那个人】的两个曾孙,一个是省委书记,一个是中央委员。如果公布另一个版本的党史,发现他们的祖宗可能变成叛徒、汉奸或者脱党分子,他们的名誉和地位恐怕就难保了。所以这件事必须要严格保密,以防引起社会动荡。同时,在中央领导的过问下,时空管理局开始了一项绝密工程,称为“泽东工程”,目标是找到那个小悠所来自的宇宙,他们称为“毛泽东宇宙”。当然,他们还不至于杀人灭口,经过请示,决定特事特办,让我大学没毕业就进入时空管理局工作,担任“泽东工程”的业务员,范博士就是我的直接领导者。
今天就是我第一次执行任务:跟随范博士,重新回到这个南湖边。对此,我还是很兴奋的。
我只是第二次来,但范博士对这边很熟,看都不看,就找到小径,穿过树林,走下湖边。
“范老师,您是第几次来这里?”我问。
“记不清,大概一百七八十次吧。”范博士冷冷说。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仪器,扫了一眼。液晶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读数,上面一盏红灯闪烁着。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这个仪器能检测到附近几十公里内时空突破点产生的辐射。”范博士说,“刚才提示发现了一个。”
“难道发现平行宇宙的人来了?”我大是惊喜。
“没有,只是我们自己的时空突破点。”
我很是失望:“这一百七八十次里,就没有一次有发现吗?”
范博士转身对着我,目光中闪出不耐烦:“你以为这很容易?但凡有一次发现,我们就不用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嘿,又不是我让你们来的。”我也有点气。
“也不是我想来的,都是拜你所赐。”范博士叹了口气,“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任务,我跟上面反映过很多次,他们就是不听。要和平行宇宙接触,就必须用溯时机进入到某一个时间点,而对方也必须进入同一个时间点,这样才能进入一个共同的观察域,有可能接触。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们没有约好时间?”
“这是一部分原因,”范博士说,“很可能我们在1921年8月2日的南湖边傻等着,那个女孩却跑到清朝去看乾隆皇帝了。我们根本不知道是哪个时间,只有碰运气罢了。”
“可惜你们没有从录像中分析出最后那段话来。”我无奈地说。
“这也得怪你,在听到提示音后本能地转过了头去查看,从而让摄像头没有拍到那女孩的脸。又没有录音装备,谁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那你们分析出什么结果来了吗?”
“目前的结果就是,那个小悠跟你约定了一个见面的时间点,可惜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小悠没有听清楚你的话,很可能会认为你知道,所以她多半会去的。”
想到小悠孤零零地一个人在某个时代踯躅,等着我去找她,而我却没法到达,我不禁心如刀割。“如果能知道那个时间点是什么就好了。”我叹了口气。
“还是有一点线索的,至少那个时间点,是在1927年之前的时间拐点之前,这样你们才可能相遇。而之前的历史,小悠应该知道的很有限,不会是什么一般人不知道的时间。而她认为,你们在那个时间点相见,会是非常浪漫的事情。这样的时间点,其实并不多。”
“比如重新回到这里?”
“据我们分析,这是最可能的。女生都喜欢旧地重游,根据心理分析,当时,很可能她对你说的是‘那就再次回到这里好吗,超浪漫诶!’,既然这样,在这个时间点附近的可能很大。所以我才来了这里一百多次,连这条小路上有几个台阶都数得清清楚楚了!”
“那我们就应该尽量回到和上次的同一个时间点,”我想了想,“不过那样的话,我不就能碰到上次的我自己吗?”
“哈哈哈,”范博士大笑了起来,“傻小子,你还是不明白什么叫时间点。要见到你的小悠,我们和他们必须进入同一个时间量子之内,这是难于登天。”
“时间量子?”我好像听说过这个词,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是时间的最小单位,又称为普朗克时间,也就是以光速扫过微观的普朗克长度的时间。时间就是由一个个时间量子点组成的。一个时间量子相当于一秒的0.0000……小数点后面有四十多个零——539121分之一。也就是说,如果将一秒钟拉成整个宇宙的时间那么长,从其中抽出一秒钟来,然后再将这一秒钟拉成宇宙那么长,从中再抽出一秒钟来,再将这一秒种划分成100亿份左右,我们才可能找到一个时间量子。而我们现在最多能定位到一秒钟的百亿分之一,距离普朗克时间还差得远呢。一百七八十次?哼,就是一百七八十【亿】次也不太可能碰到同一个时间量子!”
(3)
“可是……也许将来技术发达了,可以精确定位时间量子呢?”
“但是你们根本没有约定到具体的时间量子。”范博士冷笑说,“以小悠的知识层次,也不太可能想到这个问题。所以,就算你们明确说了,是在这个时间点,在这里见面,也是见不到的,只能在不同的观察域中擦肩而过。刚才说了,我们的目前的技术只能精确到小数点后面十位左右,而一个时间量子的坐标要在小数点后面四十多位!这就像那个笑话:‘亲爱的,我把戒指弄丢了,不过幸运的是,我知道丢在了哪里。’‘在哪里?’‘哦,就在太平洋中间!’”他怪腔怪调地说。
“既然时间是量子化的,分成一个个量子,将来我们总可以一个个试过来。”我不甘心地说。
“试多少次?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就是一万亿次也不够!醒醒吧,你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另一个平行宇宙的来客了!”
“但是我毕竟在这里碰到了小悠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人择原理!你有99.999999…%的可能根本不会碰到你的小悠,但是偏偏在这个宇宙里你撞大运碰到了,所以我们现在才在这鬼地方守株待兔。更糟糕的是,那些政府官僚不懂得这些,他们只想打开平行宇宙之门,获得另一个宇宙的信息甚至资源。而他们愚蠢地认为,既然你能够碰到,只要尝试得足够多,其他人也能够碰上。所以我一个物理学博士,本来好好地做理论研究,硬被上面拉了壮丁,来干这件无聊差事。”
我无言以对,最后一声长叹:“想不到是这样,我还以为多少会有点希望呢。”
“其实要你过来,无非是拉你当替死鬼。”范博士说,“老实说,这工作没有半点技术含量,我早就烦了。你如果愿意接手,过一两个月就可以完全交给你了。其实虽然没有找到平行宇宙的希望,但是国家拨了不少钱,干两年还是有赚头的,就是没有什么前景,还受保密条款的约束,我把实情都告诉你了,你自己决定吧。”
“谢谢您直言相告,我会考虑的。”
“作为过来人,我劝你还是赶快放弃吧,另外再找个女朋友好了。何必为另一个宇宙的女孩子害相思病?人家说不定早就有男朋友了。”范博士语重心长地说。
我犹豫未决,忽然一抬头,看见那艘改变历史的画舫,正在湖面上转着圈子,想到曾经有一个叫小悠的长发女孩,在水上跳着舞步,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凄楚。
“我……还是想试试。”我最后说。
“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范博士叹道。
我望着画舫,没有说话。
我后来常常想,或许在某个平行宇宙中,我听了范博士的话放弃了,过上了另一种生活。但是在这个宇宙中,我却选择了坚持。选择使我们成为我们自己,这个苦苦追寻着小悠的陆明,从此和那个经过思考后放弃了寻找小悠的陆明分道扬镳,踏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
十年后。
烟波浩渺,白浪滔天。一艘小船乘着东风,在颠簸中划过波涛万顷的水面,向北而去。站在船头的我,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十三年前和小悠在南湖画舫上的那次吻别。同样是在一艘船上,身边却换了另外一个女孩……
一个大浪打来,小船剧烈地晃了一下。“啊!”旁边的那个女孩子惊呼了一声,险些跌倒,我忙扶住了她。
“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谢谢陆老师。”女孩惊魂未定地说。
“苏静,你刚刚上班,还没经验,应该先去几个一般的时间点熟悉一下。让你不要跟我来这里,你就是不听。”我略带埋怨地说。
“可是,我之前时空旅行也很多次了啊。”苏静不服气说。
“已经勘探过的和未经勘探的是两回事,”我说,“这种刚刚开启的历史时空,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很危险的。”
“可是我们和这个时空内部没有任何接触,有什么危险呢?”苏静不服气地问。
我还没答话,似乎是为了给她上一课,毫无征兆地,对面出现了许许多多个微小的黑点,迅速变大,闪着寒光,向这里飞来。
“不好!”我认出了那是什么,大叫一声,“快调成安全模式!”刚想去拉苏静,一支长长的羽箭已经射中了她的胸口,女孩叫也来不及叫一声,就仰天倒下,“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范博士很有先见之明,“泽东工程”进行了三年,对中共一大、五四运动、辛亥革命、雍正夺嫡等几个时间点先后进行了几千次的探测,却没有关于平行宇宙的半点发现。最后不得不停止下来。
但我却没有离开时空管理局,“泽东工程”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产品:范博士开发出了一种新的时间引力技术,这使得时空旅行的成本降到了之前的10%以下,也可以去到更久远的时代。现在,就是普通人也能负担起时空旅行了。跨时空旅游已经取代火星之旅,成为年轻人中的一种时髦,还开发出各种项目,什么“听孔夫子讲国学”、“跟张总书记唱红歌”、“和杨贵妃一起洗澡”(已被取缔)、“让耶稣主持你的婚礼”等等。
在这个新形势下,我成了一名时空勘探员,专门负责勘探未知的历史时段,判断其有多少商业价值,是否有不适宜的场面和危险,是否适合开放为旅游点等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从新手变成了老手,如今都开始带其他的新人了。比如苏静这个姑娘,就是大学毕业刚进来的。
我跳进水里,将苏静抱了上来,苏静并没有受伤,只是吓昏了过去。身边箭如雨下,士兵们忙乱地跑来跑去,放火箭还击,并将小船点燃,一阵炎气扑面,我只有抱着她升上了天空。
我看到江面上十多艘燃烧着的小艇并成一排,被东南风吹着向西北而去,那里,几百艘大船用铁锁连成一片,宛如一道坚固的水上长城,浑然不知自己即将毁灭的命运。
我抱着苏静,远离了杀声震天的战场。飞到大约两公里外的一处江边悬崖上。再向战场看去,江北的舰队已经着火燃烧了起来,熊熊烈焰和黑烟直冲半空,惨嚎和哭叫声隐约可闻。
苏静终于醒了过来。抚摸着自己的胸口,脸上犹有痛楚之色:“陆老师,我怎么了?”
“恭喜你,被曹军射了一箭,掉到长江里了。”
“可是曹军怎么会突然放箭呢?黄盖不是用了诈降计吗?”
“这就是真正的历史,和史书上的记载完全是两回事,”我说,“看来黄盖的诈降被识破了,但是毕竟用小船突破曹军防线,进行火攻,取得了胜利。怎么样,现在知道危险了吧?”
“知道了,”苏静垂着头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陆老师,是你把我救到这里的?”
我有点尴尬:“是啊,当时你昏过去了,我也没办法……”
“陆老师,我是不是很没用?”
“没什么,刚入行难免的。跟你说个事,不要外传:隔壁办公室的小蒋,你别看他平常雄赳赳的样子,第一次跟我去长平之战勘探的时候,看到对面千军万马冲过来,当场吓得尿了裤子,瘫倒在地上。”
苏静“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你现在明白了吧,”我趁机教育她,“这种陌生的时空是有一定危险性的,虽然不至于对人体造成实际的伤害,但是视觉效果和模拟的感觉也可能对人造成心理惊吓甚至精神创伤,所以需要我们仔细探明,评估划分不同的等级。”苏静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我还得回战场去看看,回去后还得写份报告呢。”我说,“小苏,你要还不舒服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不,陆老师,我没事了,我跟你一起去。”
我看了苏静一眼,她看上去确实恢复了。“那好,跟我来吧。不过传感器要调成安全模式,看到当场杀人,或者焦尸碎尸之类的千万别吐了。”我说。
“嗯,我会的。”苏静说,站了起来,忽然飞快地在我脸颊上啄了一口。
“谢谢你,陆老师。”苏静说,脸红红的飞下山崖,向战场方向去了。
我抚着面颊,觉得心中有一块冰渐渐融化了。
(4)
我们在时间中穿梭,时间也从我们身上掠过,不知不觉又是两年过去了。
这两年中,苏静成了我的得力助手,我们配合无间,完成了许多重要项目。我和她之间也渐渐越过了同事和朋友的关系。我知道苏静一直喜欢我,同事们经常拿我们开玩笑,而苏静也并不否认,而我发现这个聪明姑娘在我心中早已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只是我心中还有一个结没有解开:那个曾和我订下一个未知约会,却不知所终的小悠,此时此刻,她又在哪里呢?
然而这个问题实在无法回答,自从我们分别后,时间仅仅过去了十三年,在另一个宇宙中的“此时”,小悠多半尚未出生。甚至可以说,在平行宇宙之间,时间早就失去了意义。
但我们仍然活在时间里,非常非常有限,非常非常短暂的时间。我们是平凡而渺小的人类,无法担负起诸神和仙人的爱情。他们可以为一个承诺等候千年或轮回百次,我们却不行。虽然我们已经可以往来古今之间,深入那遥不可及的过去,但归根结底,我们仍不过是平凡的常人而已。
我不忍耽误苏静,终于告诉了她小悠的故事,苏静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眼红红地走开了。但第二天又像没事人一样,对我同样的温柔而亲昵。或许是她知道一个影子是不可能和一个活人竞争的,在这场爱的竞争中,她注定是最后的胜利者。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知道她是对的,毕竟我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男人。
就在我和苏静之间要捅破窗户纸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同样是在一艘船上。深夜,大雨倾盆,大海咆哮着,卷起万顷怒涛,冲击着前方的陆地。船如同一张树叶,在海潮中东倒西歪着。
我和苏静坐在桅杆顶上,行若无事地聊着天。苏静跟我在枪林弹雨里闯荡了几年,已经不把这点风浪当回事了。
“明哥,我觉得这个时空点能见度太低,不太适合游客,不如改成白天比较好。”苏静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
“未必,再看看。”我说。仿佛为了证实我的话一样,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霎时间将眼前的海滩照亮,我们看到成千上万的士兵呐喊着,在豪雨下挥舞着刀枪,冲上海滩,大刀长枪在闪电下射出诡异的光芒,如同一道人的狂潮,冲向面前的一堵石墙。呐喊、呼叫、惨嚎在船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在我另一边,发出了一声惊呼:“すごいね!”
“怎么样,伊藤先生?还满意吗?”我问道。
“一级棒!我们,再去战场,看一下。”伊藤用略感生硬的汉语说。
“伊藤先生,战场上刀剑不长眼,可能比较危险,请您把传感服调成安全模式。”我说。
我们三个人一起飞向战场,确实能见度极低,几乎看不到具体形势,雨夜,火把也点不燃,只有双方士兵的高呼能够听到,夹杂着汉语、日语和朝鲜语,有时还能听到蒙古语。
因为这是1281年的弘安之役,亦即日本在近代以前,唯一一次面临严重的外来侵略。
1274年,元世祖忽必烈出兵四万,发动了旨在征服日本的文永之役,被日本击退。在消灭南宋后,忽必烈再次将目光转向日本。这次出兵的规模远远大于七年前,兵分两路,一路由五万蒙古、朝鲜和汉军组成,由忻都、洪茶丘率领,从朝鲜半岛出发,另一路由十万原南宋军队组成,由南宋降将范文虎、李庭率领,从浙江出发。数千艘战舰会于九州外海,进行登陆作战。
结果众所周知,日本方面戒备森严,元军登陆不利,屡被击退,在日本沿海没有立足之地,最后又遇到台风,全军覆没,生还者不到十分之一。这是被日本人奉为国本的重大胜利。这次伊藤来找我们,是代表日本几个大公司,希望能和我们单位共同开发所谓“文永弘安之役”的旅游项目。因为日本的溯时机技术不行,独力难支,所以才不惜血本,出大价钱请我们和他们合作。这是我们第一次勘探现场。这个时间点是元军在多次失败后,八月一日,在台风袭来前夕,最后一次冒险夜袭。
滩头上到处都是被大浪倾覆的小舟,和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流成河,惨呼惊叫之声不绝于耳,大部分都是哭爹叫娘的中国话,听起来好像是客家口音。日本人早就在海滩后面修筑了高高的石墙,躲在后面放箭就行。个别元军攻上墙头,也随即被优势的日本武士像砍瓜切菜一样击杀。伊藤对战场倒是一点不发怵,调到了红外线模式查看,他兴致十足,模仿战场上日本兵将或弯弓射箭,或挥刀劈砍的动作,玩得不亦乐乎,口中不断发出 “嚯啦”“哟西”之类的感叹词。调成安全模式后,刀光剑影从他身上穿过,倒是伤不了他。
我和苏静就没那么好的兴致,虽然元日之战是元朝主动侵略日本,但毕竟大部分士兵是中国人,看着他们被日本人杀戮总不是让人愉悦之事。我盘算着以后要不要也开发个朝日战争时东京核爆的旅游项目,可以用反对核战争的名义,日本人也没话说……
伊藤看到我和苏静看着他,才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失礼了,我的祖先本来是山里的农民,曾经参加过弘安之役,因为立了功被晋升为御家人。来到这里,忍不住缅怀祖先的功业,让两位见笑了。”
“伊藤先生的先祖就在这里吗?是哪一位?”苏静好奇地问。
“这个……”伊藤挠了挠脑袋,“只是家族的传说,战场这么大,我也找不到了。”
风越来越大了,从海上也传来了惊叫声,我们向海上看去,一道闪电划过,依稀可见海上波涛澎湃,本来宛如水上长城的舰队歪歪扭扭,似乎已经有不少倾倒,沉入大海。伊藤更加兴奋,喃喃叫道:“かみかぜ!かみかぜ!”
“他说什么?”我不懂日语,扭头问苏静。
“他说那是神风。”苏静说。
“神个屁。”我低声嘀咕着。
忽然间伊藤的眼睛瞪大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大惊失色——
在本来已经狂暴的海面上,赫然出现了一道龙卷风,而且发着诡异的绿光,清晰可见。
(5)
那道绿光几乎要贯穿天地,伊藤跟见到天照大婶一样,激动无比,叽里呱啦用日语乱叫起来,甚至跪下磕头,我也心中发毛,大是蹊跷:“难道真是神风不成?”
“龙卷风”越来越近,速度极快,不像任何自然物体或现象。但蹊跷的是,战场上的厮杀仍在继续着,无论是元军方面还是日本人方面,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海上的奇景。
“龙卷风”越过了海上的元朝舰队,却没有影响到任何舰只,而是直直向战场方向移动过来。这时候我才发现,“龙卷风”是一道光柱,似乎并没有旋转,但光柱四周还有很多细小物体在飞来飞去……
“这个现象不在历史时空中,而发生在观察域内。”苏静虽然脸色发白,但很快得出了结论。
“平行宇宙!”我说,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没想到过了十多年后,会再一次和平行宇宙发生接触。他们也是从毛泽东宇宙里来的人吗?
“你们说什么?”伊藤一头雾水。
“可能是来自历史分叉后另一条时间线的时空旅行者,”我说,“他们恰好进入到和我们一样的时间量子中。”
“另一条时间线?什么意思?”我简略地解释了几句,伊藤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说话的工夫,光柱已经接近海滩,将战场照得一片通亮。我惊讶地发现,光柱周围的细小物体都是人,他们悬浮在空中,至少有几百人之多。那些人很快也发现了我们——和周围背景格格不入的时空旅行者很容易辨认。他们纷纷向我们飞来。我看到他们中很多人都身穿长袍,戴着头巾,有几分像阿拉伯人。
此时此刻就是要逃走也来不及,何况我也不想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片刻间,他们将我们围了起来,我们左顾右盼,发现他们中有男有女,携带着一些五光十色的古怪装备,但看上去像是平民。他们将我们围得水泄不通,好奇地打量着我们。一个似乎是领头的小胡子上前,对我们鞠了一躬,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怪话,听语调有几分像是日语,但抑扬顿挫之感又类似汉语。我望向伊藤,他也一脸的莫名其妙。“你们是什么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我问,小胡子神色困惑,看上去也没有听懂。伊藤也用日语问道:“あなた達は日本人ですか?”对方又惘然摇头。
伊藤眼珠一转,开始结结巴巴地讲一种生涩的语言,小胡子仍然没懂。但人群中一个老者好像懂了几分,上前来开始用那种语言说话,连比带划,似乎能够进行简单的交流。“他们在说什么话?”我好奇地问苏静。
苏静皱着眉头说:“应该是古日语,我学过一点,但基本还是听不懂。”伊藤看了我们一眼,大有得色,对我们说:“他们好像是从关东来的。”
我忽然灵机一动,对小胡子说:“Can you speak English?”
小胡子露出惊喜的神色:“Yes!you also speak English?”口音和日本人的英语一样难以识别,但比起古日语来要好懂多了。看来,英语在两个世界中的发展是大同小异的,我想。
于是我们不用借助伊藤,直接用英语对话起来。
“你们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人?”我用英语问。
“是的。”小胡子立刻回答说,看来完全明白我们的意思,“我们来自一千年后,是为了这场战役而来。”
“你们也是来纪念这场战役的?”伊藤问。
“是的,我们感谢真神之风,缅怀先烈的功业。”小胡子严肃地说。“真神之风”显然就是“神风”,这么说来,这些人果然是日本人,虽然服饰完全不像,可能另一个时空,日本人的衣着打扮大不一样也未可知。
“你们是日本人吗?”
“是啊。”小胡子确定地答复说。旁边的有的人也听懂了,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叫着“日本万岁”之类的口号。伊藤热泪盈眶。
我想到对方刚才说“千年之后”,问道:“这么说,你们是来自公元2281年?”
对方却愣了一下:“你们说的是……基督教的纪元?”
“你们是用什么纪元?”我问。心中有些失望,看来他们并非和小悠来自同一个时空,而来自和我们的宇宙分叉点更早的某个宇宙。这个宇宙的日本人难道还用天皇年号纪年吗?
小胡子正要回答,忽然胸口一个月牙形的电子设备滴滴滴叫了起来,闪着红光。他看了一眼,说,“不好意思,时间到了,我们需要祷告,等一下再和你们交谈好么?”
在空中忽然出现了一张巨大的地毯,遮天蔽地,射出红光。所有人都向上升去,我忽然注意到他们都没有穿鞋子。我们跟着他们升到半空,看到他们在地毯上做出跪拜的动作,向西方不住叩头,口中念念有词。
“他们在干什么?”苏静好奇地问。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一种宗教仪式。是日本的神道教?”我沉吟说。
伊藤摇了摇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神道教仪式,可能是后来发展出来的?”
下面的战场上,厮杀仍在继续着,汹涌的人潮冲击着石墙,好几处防线已经摇摇欲坠。
对方很快结束了仪式,一部分人飞向战场的各个角落,观看战斗的进程,但也有不少人回到我们身边,包括刚才的小胡子。
“刚才你们问我什么?”小胡子说,“对了,是问我们用什么纪元吧?我们用的是哈吉里。”
“哈吉里?”
“这是一种阴历,从先知穆罕默德迁徙到麦地那开始计算……”
“回历?等一下,你们……你们信伊斯兰教?你们是穆斯林?”我瞠目结舌。
“是的。”
“但你们是日本人……”不过想来日本人信伊斯兰教也没什么奇怪,“日本——你们的世界的日本——有多少穆斯林?”
“日本人都是穆斯林啊。”小胡子不以为意地说,“对了,我叫阿卜杜拉·本·阿里·纳卡姆拉。”
(6)
“八嘎!”伊藤忍不住叫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日本是从什么时候起成为穆斯林国家的?”我也惊讶地问。
“就是从这场战役开始的。”纳卡姆拉说,“感谢真神之风,威胁了大元的军队,迫使他们痛下决心,背水一战,最后攻占了博多海滩,为征服日本铺平了道路,将真正的信仰带给大和民族。在你们的历史中不是这样么?”
“你说什么?”伊藤大叫了起来,“神风帮助元军取胜了?这不可能!”
我补充说,“伊藤先生是说,在我们的历史中,日本人挡住了元军的进攻,而且也从来没有信奉过伊斯兰教。”
纳卡姆拉微微一笑:“因为我们来自不同的平行宇宙,不是吗?赞美真主,这一切都是他的大能。”
我们双方交谈了半天,纳卡姆拉又拿出类似电脑的光屏给我们看,我们终于渐渐搞清楚了,那是一条完全不同的时间线。
在1279年的弘安之役中,历史出现了分叉点。在我们的历史中,元军被日本军队击败,舰队也被台风摧毁。但是在纳卡姆拉的历史中,元军却背水一战,虽然蒙受了重大的损失,但一鼓作气击败了日军,占领了九州岛,并在当地屯田。不久元朝又派来八万援军,第二年,二十多万军队向本州岛挺进,攻陷了京都和政权所在地镰仓。幕府将军北条时宗带着龟山天皇和后宇多天皇逃到了本州北部,试图继续抵抗。但被当地的虾夷人部落所杀。多年前被迫退位的后深草天皇出来收拾残局,宣布向元廷效忠,被忽必烈封为日本总督,但不久后又和范文虎等一些汉军将领勾结,密谋发动叛乱,但被人告发。元廷将范文虎斩首,又将后深草天皇赐死。忽必烈还不放心江南军,将大部分人调回中国大陆,从西域调了了数万色目军去镇守日本,又将一个儿子阔阔出封为日本国王,让他去坐镇京都,从而建立了听命于大都朝廷的日本汗国。
征服之初,日本各地以神道教和各种真真假假的天皇子孙为号召,反抗风起云涌。阔阔出本身是一个伊斯兰教徒,他依赖以穆斯林为主体的色目军,迫使日本人改信伊斯兰教,又将天皇家族杀得一干二净,从根本上改变了日本人的宗教信仰和语言文化。
在纳卡姆拉的世界中,元朝统治崩溃的时间较晚,从而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将整个日本伊斯兰化,一百五十年后,元朝覆灭,在中国大陆被汉人政权“大周”取代,但忽必烈的子孙在日本的统治却延续了下来,日本的蒙古汗王僭取了“元朝合罕”的尊号,并声称对全中国拥有主权,引起了中国皇帝的愤怒。在平定漠北后,皇帝派遣一支强大的舰队前往日本,但这次入侵失败了。
一来二去,日本人很自然地得出结论,是真主保佑了他们。蒙古王公的统治延续了下来,此后,在和儒教中国的长期对峙之中,日本人将伊斯兰信仰内化到了日本民族本身之中。外来民族的融入和伊斯兰教的传播改变了日本的民族性,甚至日语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吸收了朝鲜语、波斯语甚至阿拉伯语的很多成分。在纳卡姆拉的世界,近代日本并没有完成“脱亚入欧”之类的转变,而成为了一个类似印尼那样的较落后国家,日本也不再是单一民族国家,由于元朝时代的大移民,其国内有大和族、高丽族、南人族、蒙古族和色目族等四五个民族,但都是信仰伊斯兰的。
这些情况我当时只是了解了大概,日后才完全弄清楚。至于伊藤,本来就没有平行宇宙的概念,听了纳卡姆拉的诉说,更是火冒三丈。
“混蛋!背弃祖先的神明,匍匐在外来的邪教之下,你们也配当日本人吗?”看着纳卡姆拉三句话不离真主,伊藤忍不住骂了起来。
“伊藤先生,你说话小心点。”我小声提醒他,对方可有好几百个人在这里呢。
“我就是要骂醒他们!”伊藤发了脾气,大声说,“你们这些白痴。看看这海滩上,你们的祖先在四周为了子孙浴血奋战,而你们却来到这里,为入侵的敌人呐喊助威?为自己的国家被侵略和殖民,为自己的文化被毁灭而唱赞歌?你们不觉得惭愧吗?如果我在你们的时间线上,早就切腹自杀了!”
来自另一个日本的穆斯林们也被激怒了,愤怒地对骂起来,有些人是用英语骂的,我基本能听明白:
“不信仰真主,也配当日本人吗?”“你们这些活该下火狱的卡费勒,就是日本人又怎样?”“真想不到,我们在七百年前就皈依了正教,你们在另一个宇宙还在信仰邪恶的魔鬼!”
眼看群情汹汹,越围越紧,几乎就要挥拳相向,苏静害怕地抓紧了我。我暗骂伊藤惹祸,殃及池鱼,但也无法可想。正在剑拔弩张时,纳卡姆拉苦苦地阻止他的同胞们,对他们说了一大堆话,众人终于平静了下来,散去了。纳卡姆拉转身对我们说:“诸位,我们的自我,我们不同的身份和认同,以及对历史不同的情感,本身是在不同的时间线中形成的,我们应该相互理解和尊重。”
伊藤“哼”了一声,我打圆场说:“是啊,这很大程度上是偶然因素造成的,伊藤,你看到一个波斯人信伊斯兰教会生气吗?”
“波斯人本来不就是信伊斯兰教的吗?”伊藤嘟囔说。
“不,他们本来是信拜火教的,”我说,“皈依伊斯兰教是后来的事,和日本……和他们的日本情况类似。这一切本来有相当多的偶然因素,我们都是环境塑造的结果。如果你生在他们的国家,也是一个穆斯林。只要跳出来看这些,就不会觉得这难以接受了。”
伊藤叹了口气,纳卡姆拉接着说:“伊藤先生,你不必这么激动。事实上,我们之间的差别,比起我们的世界所知道的另外三个平行宇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什么三个平行宇宙?”我惊讶地问。
“我们早就知道平行宇宙的存在,”纳卡姆拉说,“你们是我们遇到的第四个平行宇宙的成员了。不包括你们,我们的世界接触过三个平行宇宙。每一个,都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所以见到你们,我们并不惊奇,反而大有亲切之感。”
“那三个平行宇宙是什么样子的呢?”我问道。
“一百多年前,我们遇到了第一个平行宇宙中的来客。在第一个平行宇宙里,历史拐点在伊斯兰历前四千年左右。没有我们意义上的中国、日本、朝鲜这样的国家存在,也没有佛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之类。国家划分和意识形态完全不同。日本除北海道外,和朝鲜半岛是一个国家。而中国则分为七八个国家。日本-朝鲜讲的是马来语言,首先完成了工业革命并发现了美洲。大陆上的诸国被白种人占据,说的是一种雅利安语言,其中的一个国家发现了澳大利亚,最迟到唐朝时期,东亚诸国已经瓜分了世界。当然,他们和我们的祖先没有任何关系。”
我实在无法想象在北京上海街头人头攒动,走的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的感觉。那是一个完全不存在中国人的世界,然而却是这个世界本身的一种可能性。然而接下去听到的则更加匪夷所思。
“三十年前,我们在对某一个冰河时期的考察中遇到了第二个平行宇宙中的智慧生命,他们和我们之间的历史分叉点要久远得多,可能在五十万,或者一百万年前,那时候我们的直立人祖先不知由于什么原因灭绝了。而智慧人类是由黑猩猩进化而来的,他们大体和人相似,但比我们矮小一点,浑身长着黑毛,脑袋硕大。他们的进化比我们慢得多,是在一百万年后才发展出文明的。不用说,他们的整个文明和我们人类文明没有多少类似之处,甚至他们的语言也是人类无法模拟的。”
地球竟然变成了人猿星球!我想。
“第三个平行宇宙”纳卡姆拉继续说,“是在十年前发现的,我们是在对恐龙时代的一次生物学考察中接触到其中的智慧生命的,那个平行宇宙和我们分化了至少【一亿年】左右。我们所遇到的外宇宙来客,事实上来自于四千万年前!也就是我们的始新世时代。他们是一种浑身覆盖着羽毛的尖喙动物,双足而立,可以飞行,只有人的一小半大,看上去像是某种鸟类。但事实上,他们是一种兽脚类恐龙的后裔,具有极高的智能。在两个宇宙中,同样发生了六千五百万年前的撞击事件,但在他们的宇宙中,恐龙人的祖先存活了下来,并在此后不久恢复了生机,取代哺乳动物,抢占了大部分生态空间,他们只用了两千五百万年就进化出了智慧生物和技术文明。而我们比他们多用了整整四千万年!他们的宇宙几乎无法形容,除了天文和自然地理还有几分接近外,其他的和我们的宇宙没有半点相似。比如说,在他们的宇宙中,哺乳动物除了个别几个种类外,其他早就灭绝了。而统治世界的是恐龙和鸟类,不,他们没有鸟类的概念,对他们来说鸟类很自然地是恐龙的一种。”
我们都听得目瞪口呆,被难以言表的震撼感所充满。连伊藤也忘了日本变成穆斯林国家的不快,既然连哺乳动物的踪影在某个平行宇宙中都可能化为乌有,小小一个日本是什么样子又算什么呢?
(7)
“你们还和其他的平行宇宙有过接触吗?”我急切地问,盼望着能够得知小悠那个宇宙的一点消息。苏静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意,幽怨地看了我一眼。
纳卡姆拉摇了摇头:“只有三个,没有其他的了,平行宇宙间接触的机会也非常罕见。千万次里也不一定有一次。不过,我们的世界已经有成熟的平行宇宙理论,我们世界的科学家在向各个时空点发送微型机器人,希望能再和其他的平行宇宙在共同的过去相遇,获取珍贵的信息。但这些工作主要是中国、德国或者卢国(不清楚是指什么国家)的研究机构去做的,想不到我们日本人居然有荣幸成为第四个平行宇宙的发现者!”对此他显得十分高兴,足见在他的宇宙中,日本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落后国家。
“但你们不是掌握了时空旅行的技术?”
“都是从外国引进的……在我们的时代,这些已经是很常见的技术了。诸如意识上传,思维融合或者纳米智能机器人之类的才是先进技术。”纳卡姆拉说。
“对了,”我说,“我们相互交换一下各自世界的资料吧,你们还能在这个时空呆多久?”
“一直要待到明天下午,还有十几个小时吧,应该有充分的时间交换信息。”
“可是,”苏静插口说,“你们的时空和我们的好像是在这场战役中就分叉了?到了明天早上,我们不是将处于不同的时空了吗?”
纳卡姆拉顿时脸色大变:“哎呀,我忘了这一点!时空分叉点就在眼前,真主啊!可能下一秒钟你们就会消失,我们必须立刻交换信息。”
我们并没有遇到平行宇宙来客的准备,除了一部掌上电脑外,没有带别的信息储存设备,电脑里储存的资料也不太全。而且我们的电脑和他们世界的“光屏”从软件到硬件都完全不同,不知道如何复制信息呢?我有点纳闷。
但当我们拿出电脑后,纳卡姆拉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银光闪闪的金属球,大概有乒乓球大小,用声音命令了几句,那个金属球就自动飞到我们的电脑上,从顶端射出一条红线,覆盖了电脑表面,在上面缓缓移动着,从一端扫向另一端。
“这是一部智能扫描仪,”纳卡姆拉解释说,“可以进行精确到原子层面的三维扫描,用这种方式,可以复制整个硬盘,回头我们世界的科学家会研究信息储存方式,提取出有关信息的。”
与之相比,我们就没有那么高级的设备,只能靠死办法,用摄影机对着他们的光屏进行自动摄影。纳卡姆拉让光屏以每秒钟上万帧的速度放映着海量的文字资料和图片,我们的摄影机以更高的速度进行拍摄,希望每一个画面都能拍下来。
整个过程中,我们一直浮在空中。在我们脚下的海滩上,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在上一波进攻被打退后,又有数千人的新一波元朝将士在风暴中登陆了,可以看到他们衣衫褴褛,几乎没有铠甲,武器也近乎破铜烂铁。只是为了活命,被后面的人推攘着,无意识地大喊着往前冲去。但日本人的抵抗也到了强弩之末,很多地方明显兵力不足了,人潮疯狂地冲击着海边的石垒,不少人已经攻入了日军防线之内,双方白刃相见,杀声震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片海滩上送命,死得无声无息,连条狗都不如。我们这些后代来客的纪念和缅怀,无论从哪个方面,赋予多么严肃的历史重要性,对那些处于生死窘境的人来说,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但此刻,我们几个已经无心去观看战局了。对双方来说,结果都是确定的,虽然截然相反。
“对了,你们和其他的平行宇宙之间能设法再见吗?比如约定返回到某个具体的时间点?”我问纳卡姆拉。苏静这回没有看我,而是转过了头去。但我知道,她一定在留神听着。
“我不是专家,不清楚细节,不过据说不可能。”纳卡姆拉说,“他们说,时间的微粒具有什么量子不确定性,无法被精确定位什么的。”
“对了,纳卡姆拉,你知道你的姓氏如果写成汉字是‘中村’吗?就是中间的村庄的意思。”伊藤问道。
“这我还真不知道,”纳卡姆拉说,“毕竟汉字和——那个叫什么来着——假名已经废除太久了,很多古代的词汇也早就不用了,我们是用阿拉伯字母记录日语的。”
“阿拉伯字母?日本人竟然用……”伊藤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我还有一个问题,希望你们诸位不要觉得被冒犯了。”
“请您说吧。”
“你们真的相信那个真主吗?”伊藤尖锐地问。
“这是毋庸置疑的。”纳卡姆拉一愣之后,立即庄重地说。众人也随声附和。
“那你们怎么能解释,在信仰真主的宇宙里,日本成了一个落后的国家,而在根本不信仰真主的宇宙里,日本成了一流的世界富国强国!”
“世俗的财富和地位,是无法和对真主的敬拜相比的,我们追求的是内心的宁静。”
“但是,在见识了那么多平行宇宙之后,你们不觉得这是自欺欺人吗?”伊藤继续咄咄逼人地问,“的确,如果我生在你们的日本,我也可能会变成一个穆斯林,但是如果你们在我们的日本,绝不会成为穆斯林。甚至在其他许多宇宙中,根本不存在伊斯兰宗教。你怎么能相信这样一种偶然的信仰能够揭示出了宇宙的真理?你们怎么能信奉这样一种外来的宗教?”
“先生,你不明白,伊斯兰信仰本质不是偶然的,”纳卡姆拉说,“我们信仰的是唯一的、永恒的、超越万物的真神,他创造了宇宙,并且看护着我们,不仅是我们,而且包括一切平行宇宙中的生灵。”
“你怎么知道他存在?”伊藤冷笑着问。
“从虚空之中,宇宙出现了,时间出现了,然后随着时间的展开,随着量子不确定性的出现,无穷无尽的平行宇宙涌现出来,你难道认为这一切会是偶然的?”纳卡姆拉说,“我们的宇宙,你们的宇宙,一切的宇宙都是真主存在的证明,是它创造了这一切,让一切潜在的可能成为现实,又是它将每一个宇宙分开,让世界具有确定的秩序。一切的爱都是真主的爱,我们所爱的一切也都归于真主。”
“可是看看我们脚下的战场!”伊藤大声说,“多少人悲惨地死去了,不论在哪一个平行宇宙中都是一样。你的真主会爱他们吗?”
“真主爱着所有的人,会为他们准备天国的,如果他们在此世无法得到幸福,那么在世界的彼岸,他们也一定能得到安息。他们在真主的爱中得到了救赎。”
在那一刹那,纳卡姆拉的脸上充满了圣洁的光辉,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很羡慕他的坚定信仰,忽然也产生出皈依某种宗教的冲动。至少可以让我相信,我和小悠将来可以在某个天国里重逢呢……
伊藤无言以对,长长叹了口气,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又从怀里掏出一根信息储存棒:“本来我不想……不过这里有我收藏多年的两千多部电影,3D的……可能算不上是很正规的电影,不过……虽然这里面没有茶道、剑道或者俳句等日本文化的精粹……但是,这里多少有当代日本人日常生活和工作的场景,也许能告诉你们,另一个日本的样子……一个民族文化没有断绝的日本……日本人本来是可以像日本人一样生活的……”说着不由哽咽了起来。
纳卡姆拉郑重地伸出了双手,接了过去:“谢谢。”让金属球对信息棒开始进行扫描。
但扫描刚刚完成了三分之一,在一个瞬间,纳卡姆拉,连同周围所有的穆斯林们都消失了,那道绿色的光柱,那张虚拟的地毯,也都消失不见,如同从未存在过。观察域中又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
“消えた……”伊藤喃喃地说,那根信息棒在他面前悬浮着。
我向脚下看去,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我看到元军仍然在剧烈地进攻着,似乎仍然胜负未分。但我们知道,某个决定性的细微事件已经出现,在不同宇宙中将战争的进程导向相反的方向。而这个可能非常细微的事件——某个小头目死了,或者某个士兵跳过了墙头,甚至可能是某个命令发布错了——就导致了我们和纳卡姆拉的宇宙之间如此巨大而深刻的鸿沟。
“这就是溯时机只能回到过去,而永远无法去未来的原因。”我看着晨光中海面上许多倾覆破碎的舰只残骸,沉思着说,“因为溯时机无法决定,究竟是去哪一个未来。”
“走吧!”我拍了拍伊藤的肩膀,他还在失神落魄中,“放心吧,你拷给他们的小电影,足够你那些同胞们享受很长时间了。”
(8)
一个月后。
深秋时节,天高云淡,下午的太阳暖洋洋的。公园道旁的法国梧桐落叶纷纷,将大地染得一片金黄。草坪上落满了枯叶,喷泉在远处吐着晶莹的水花,反射出秋日的阳光。喷泉前的空地上,几个孩子跑来跑去,打打闹闹。我和苏静一起在公园里漫步,远离了喷泉,走到一个寂静的小湖边。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你昨天去找范博士了?”苏静终于打破了沉默,轻轻问道。
“嗯,问问他们从纳卡姆拉的资料中有什么发现。”
“结果呢?”
“范博士说,从这些资料分析,和平行宇宙之间的交流确实可能。”
“但我一直不明白,”苏静说,“上次你不是说,两个平行宇宙之间几乎不可能相遇吗?怎么现在又出现了新的平行宇宙呢?”
“范博士当初是这么说的,”我说,“但他指的是和某个特定的平行宇宙之间,而不是和任意平行宇宙之间。相比较而言,后者的可能还是相当大的。不过这一点,他们也只是刚刚意识到。”
苏静还是没完全明白,女孩子对于数字一般都没什么概念。我进一步解释说:“假设每一条时间线上有一万个时间分叉点,在每一个分叉点其中任何一条历史都分成两条线,那么平行宇宙的数量将是2的一万次方!这是一个庞大的不可思议的数字,远远超过宇宙中基本粒子的总数,但实际上肯定不止于此,可能一年,一天,甚至一个小时之内就有这么多个时间分叉点!结果可能是2的一万次方的一万次方的一万次方!无论是多少,可以肯定的是,平行宇宙的数字要远远超过每一个宇宙中所有基本粒子的数量。甚至可能相当于宇宙中所有基本粒子一切可能组合的数量。那是一个大得惊人的数字,与之相比,宇宙中基本粒子的数量简直微不足道。”
“但是并不一定所有的平行宇宙中都有生命吧?”
“我也问过这个问题,”我说,“我们不知道有多少有孕育出生命的平行宇宙,但是即使只有一小部分有生命,其中又只有一小部分进化出技术文明。其绝对数量也一定相当之大,如同恒河沙数,不可胜计。比如在纳卡姆拉的宇宙中,日本成为了伊斯兰国家。但这是相当偶然的事情。即使日本被元朝征服了,并且统治者按自己的意志强迫居民信教,一般来说这种强加的信仰也难以持久,这一定是一系列偶然条件叠加造成的,只是千万分支中的一个,既然这样一个宇宙存在,那么即使在日本被元朝征服的分支历史簇中,也可能有亿万个非伊斯兰化的日本存在。而所有这些宇宙都只是自从人类出现后的平行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罢了,我们还没算上猿人和恐龙人的宇宙呢,相信他们的分支中至少也有同样多的平行宇宙存在。”
“而每个进化出智慧生命的宇宙,距离发明出溯时机也不过是时间长短问题……”苏静似有所悟地说。
“没错,发明溯时机的宇宙,自然也会进行频繁的时空旅行,进入到亿亿万万的时间量子之中……因此,只要时间足够长,次数足够多,和某个平行宇宙中人相遇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我们走到一张长椅前,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
“那需要多久,才能遇到一个平行宇宙呢?”苏静问。
“不好说,根据纳卡姆拉宇宙的资料,平均每2.5亿次时空穿梭中有一次会和某个平行宇宙的时空旅行者进入同一个时间量子。所以他们在一个半世纪内,进行了10亿次的时空穿梭,发现了四个平行宇宙——包括我们的。”
“10亿次?他们怎么能进行那么多次时空旅行?”
“他们来自于2251年,技术比我们的先进至少一百年,成本当然也比我们低廉。而且他们除送人类进行一般的时空旅行外,主要用一种纳米技术制造的微型机器人进行穿梭,担负寻找平行宇宙的任务,能量耗费微不足道。四个平行宇宙中有两个是这么找到的。相比较而言,我们的宇宙发明溯时机才三十多年,进行的时空旅行总数不过五百万次左右,居然有两次都撞到了平行宇宙的客人,比他们要幸运多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找平行宇宙呢?”
“当然是为了信息和知识,比如说我们从纳卡姆拉的宇宙中得到的资料,虽然只有不完全的一小部分,已经有很多让我们吃惊的技术了,如思维上传,制造人的虚拟数字体,这对我们来说只是前沿的理论概念,但他们的宇宙已经能够做到这一点,虽然没有完整的技术资料,但他们百科全书中的一般描述已经提供了很多宝贵的突破点。还有纳米技术、基因工程,宇航飞行……保守估计,我们从他们宇宙中得到的资料,能让我们的科技发展飞跃三十年!当然,他们从我们的宇宙中未必能得到那么知识,但像他们从伊藤那里复制的电影之类,广义的艺术文化的收获也是很多的。”
“是么?”苏静幽幽地说,“我还以为他们也是要找平行宇宙中的恋人呢。”
我这才发现苏静有点不对劲:“苏静,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苏静叹了口气,“对不起,明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只是好像自从第二次和平行宇宙接触后,你就变了个人似的,因为……因为你又能够见到小悠了,是不是?”
“这……这是两个概念,”我有点尴尬地说,“刚才说了,和不特定的平行宇宙接触是一回事,要找到特定的平行宇宙是另一回事。好像在这座城市里,”我指了指周围,“生活着几百万人,要见到随便某一个人很容易,但要找到刚才在街头遇到的某一个人,就无异是大海捞针了。”
“可是,这么说你还是想找她。”苏静的眼圈好像红了。
“我……”我没想到又说错了话,一时说不出话。
苏静扭过了头:“而且毕竟和以前不同了。现在希望大了很多,如果——仅仅是如果——你能再次见到小悠,你会和她在一起吗?”
我嗫嚅着,不知怎么回答,要说不想和小悠在一起,未免也太假了,可如果说会选择和小悠在一起,苏静又会怎么看呢……
“谁知道呢,也许有无数的平行宇宙,无数种可能。”最后我半开玩笑地说。
但苏静却忽然转过头盯着我,清眸炯炯:“可是,问题是:【你】会选择哪一个平行宇宙?”
沉默,又是尴尬的沉默。我知道不能再逃避了,必须做出决定。
但远处的脚步声打破了静默。两个人的脚步由远而近,越来越近。我们抬头望去,看到一男一女,两个细长的人影出现在小道尽头。
“那个……有人来了。”我没话找话说。
“对,”苏静似乎知道来者是谁,“我带你来这里,就是让想让你见见他们的。”
“我知道他们?”我有些惊愕地问。
“我想你应该对他们很熟悉。”苏静平静地说,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9)
我端详着越走越近的那两个人。他们是一对男女青年,都只有二十多岁。男的瘦高个子,穿着黑色的大衣,戴着金丝眼镜,斯斯文文;女的身材高挑,齐耳短发,白衫蓝裙,容貌算不上倾国倾城,但却淡雅动人,甚是出众。这两个人我觉得有点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我努力回想着这个时代,这个城市的若干名人,在1924年的上海外滩公园里,他们可能是谁呢?
他们向我们走来。他们似乎是一对情侣,但好像闹了别扭,女郎走在前面,男人跟在她身后两三步内,都表情凝重,沉默不语。一阵寒风吹过,女郎穿得单薄,不禁瑟瑟发抖起来。男人解下外衣,要为她披在身上。女郎却怄气地躲开了。
“别这样,小心着凉。”男人说,我听出来是南方口音。
女郎推开他,勉强冷笑着:“这算什么?无产阶级革命家对小资产阶级妇女的关怀?我怎么配?”
男人怔了一下,不知所措,讷讷地缩回了手。
“对不起,”女郎摇了摇头,“我不是对你……只是因为他……我们每天吵架,那个家对我来说就像冰窟。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你别急,过几天,我和他去谈谈。”男人叹了口气说。
“谈什么?”女郎说,“你以什么身份去和他谈?”
“我……我们是朋友,我关心你。”
“朋友?可他是我的丈夫。”女人没有看他,冷冷地说。男人沉默了。
“没事的话,我回去了。”女人说,她转身要走开。但是男人却一把拉住了她,急切地说:“别走……”
“为什么不让我走?放开我……”女人挣扎着,却不知怎么,越挣扎越是被男人紧紧框着,跌进了男人怀里,女郎的挣扎渐渐无力,男人抱住了她的纤腰,他们的唇越靠越近——
但男人如梦初醒,猛然松手,退了一步:“对不起,我不是……我只是一时……我不知说什么好,对不起。”
女郎眼中的火焰又熄灭了下去:“那,我走了。”她冷冷地说,转身离去。这一次,男人没有阻拦,只是痴痴地站在湖边,眼看着女人一步步走远。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看得一头雾水,问苏静说。
“嘘!”苏静用小手按住了我的嘴,专注地盯着他们。
女郎走出十几步后,不甘心地猛然转身,大声说:“你就这样放我走掉?又是为了她?你还是不能忘记她?”
男人没说话,像尊石像一样立在那里。
“可是她已经死了!无论你怎么想她,她也不会再回来的!可是我,我才是活生生在你面前的那个人,你真的不明白吗?”女郎大声说。
“可是……她是我的梦可,她是我的心啊。”男人梦呓一样地说。
“所以你要一辈子生活在对她的追忆中?一个死去的梦可,是不是真的胜过活着的我?”女郎咄咄逼人地问,我看到秋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一串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淌了下来,滴在落叶上。
男人还是没有说话,女郎咬着下唇,跺了跺脚,终于转身回来,走到男人面前,然后扑进他的怀中。“笨蛋,别让我走。”她呢喃着说,勾住了男人的脖子。男人犹豫了一下,但面对这无可抵挡的诱惑,终于将唇压在了女人的唇上。然后他们如同被激情点燃,深深地吻了起来。
良久,他们才分开。“还想放我走吗?”女郎轻轻地问。
男人下定决心似的,摇了摇头:“不让你走。不会让你走了,之华,以后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瞿秋白,你这个呆子!”女郎闭上眼睛,喃喃地说,带着几分欣喜,几分哀怨。
……
“他们……”我终于恍然大悟,指着那一对男女说,“他们两个人就是瞿秋白和杨之华?”
“是的,”苏静说,“这是我策划的‘民国爱情之旅’,这是他们定情的那一刻。”
瞿秋白和杨之华是在这一年认识的,那时候杨之华还是一个士绅子弟沈剑龙的妻子。但他们一起投身革命,感情迅速升温,终于得以克服包办婚姻的束缚,结合在一起。此后,瞿秋白一度成为党的高级领导人,但在不久后又失势,在上海领导左翼文化运动,和鲁迅成了好友。1934年,因为叛徒周扬的出卖,瞿秋白被捕,经杨之华奔走营救出狱。此后因为组织关系的破坏,一度处于脱党状态,但写了许多有分量的文学作品,在文学史上也有一定地位。1947年,内战开始后不久,瞿秋白夫妇在白色恐怖中被军统特务暗杀于上海寓所。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在历史上也被传为佳话。
瞿秋白拉着杨之华的手,向长椅走来,我们站起身,让了开来。他们坐在长椅上,依偎在了一起。他们亲热地说着话,没有太多你侬我侬的情话,更多的是革命形势啊,国共合作啊,孙中山先生来沪啊等工作上的安排。真不知道这些革命党人是怎么这么快从郎情妾意转到国家大事上来的。
苏静对我说:“他们才是真正的soulmate,他们会在一个月后结婚,然后渡过幸福的一生的。”她带着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明白了苏静的用意。瞿秋白的第一任妻子王剑虹,也就是瞿秋白口中的“梦可”,和瞿秋白结婚后半年,因为肺病去世,这时刚刚病逝三个多月。瞿秋白这么快就和杨之华在一起,确实引人诟病,比如王剑虹的好友丁玲就对瞿秋白很不谅解。但他们最终得到了人生的幸福。他们没有子女,但瞿秋白对杨之华和前夫生的女儿瞿独伊视同己出。苏静是想告诉我,如果我能够放下包袱,面对自己的感情,也会像瞿秋白和杨之华一样得到人生的幸福。
我心中一动,握住了苏静的手,感到苏静柔软的身躯慢慢依偎在我怀里。此时,已经不需要任何语言。
但抱着苏静的那一刹那,我忽然又想起了小悠。她会不会也终于放弃了我,在平行宇宙中和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起呢?
但是,我又想到,无论小悠怎么决定,在无尽的历史分叉中,可能有一百个小悠已经忘记了我,但至少有一个小悠会选择去赴那个约会,去那个我不知道的时间点等我。然后,不管这个小悠会分化在多少个平行宇宙中,总会有一个小悠不愿放弃,仍然在苦苦寻觅着我……
而我,如今却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这让我悚然一惊,想要推开苏静,但却下不去手。我的心灵虽愿意,肉体却软弱。再说,我也不忍心伤害苏静。
但我想,就在我刚才犹豫的一刹那,或许已经分出了一个平行宇宙,一个选择去寻找小悠的陆明。在无尽的时空分叉中,总会有一个陆明选择忠贞于过去,坚持着去寻找小悠,去赴那个不知什么在时候的约会,和她在一起的吧……
我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大踏步地越走越远,再也没有回头。
“对不起,小悠。”我在心中默念着。却如同被强大的地心引力所吸住,坠向苏静的双唇,沉醉又沉醉在她似水的温柔里。
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会幸福的。
【The End】